2014年1月16日 星期四

正因為有「王文霞們」,我們更需要「南榕廣場」


















成大昨日校務會議正式以70比21的票數,否決了廣場命名案。經學生票選出來的「南榕廣場」命名,正式被黑掉。整天臉書上大家最憤慨的,是歷史系教授王文霞的發言:

「歷史系王文霞教授則認為,命名理念有許多不符史實之處,她除了對警方火攻雜誌社的說法存疑,也認為『因鄭南榕的犧牲才有台灣自由民主』的邏輯並不正確,因為有許多歷史人物在實質上的努力比他做得更多。她更批評,鄭南榕很像伊斯蘭的炸彈客,因為以死來解決問題只是逃避問題,民主核心價值不是愛怎樣就怎樣,而是對生命的尊重。語畢,現場一片掌聲。」(發言全文在此:http://newtalk.tw/news/2014/01/16/43692.html

這種顯然扭曲史實,加上語畢後的「現場一片掌聲」,令人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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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鄭南榕是恐怖分子」、「鄭南榕有精神問題、以自殺來逃避問題」的講法,並不是王文霞的發明。25年前,鄭南榕自焚前後,這正是國民黨官方,及眾主流媒體的主要抹黑報導方向。

來看幾則當年的報導內容。

鄭南榕自焚當天,《聯合晚報》第一時間是這樣報導:

「據市警局高級官員表示,鄭南榕在引燃汽油彈後,似已呈瘋狂狀態,除向警方攻擊外,也對當時在場的時代雜誌其他同仁攻擊,要他們與他同歸於盡,嚇得這些時代的同事紛紛奪門而逃。」
(〈鄭南榕要同歸於盡 嚇得同事們奪門而逃〉,1989/4/7)

另還有刻意往「精神有問題」方向報導的:

「『鄭南榕』民國54年曾至台大醫院精神科就診,院方今天上午並查出這名人士的出生年月日為36年9月12日,與昨天自焚身亡的鄭南榕生日完全相同。籍貫亦都為福建。很可能是同一人。」
(〈籍貫出生年月日 吻合 鄭南榕 看過‘精神科’〉,《聯晚》,1989/4/8)

「鄭南榕失眠,精神科就診,核對資料,是他沒錯。當時年僅十八,先後複診五次。」
(《聯合報》社論,1989/4/9)

也有以警方角度描述鄭南榕是名「狂徒」的:

「鄧巽昇回憶說,逮捕梁國愷時,面對的是位兇殘、火力強大的歹徒,但是心理有準備,並且經過事先週密的沙盤的推演,因此衝鋒陷陣,雖然緊張,但還不會覺得害怕。

不過,昨天當汽油彈從鄭宅一枚枚擲出,同仁們被熊熊火焰灼傷,面對一位未知數的狂徒,直叫人膽寒」
(〈拘提鄭南榕 不知有危險 鄧巽昇事後回想 好怕!〉,《聯合晚報》,198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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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頭許多報導,今日審視,都禁不起檢驗。

包括當時雜誌社內經歷第一現場的證人提供的證詞,都指出雜誌社起火時鄭南榕早已自囚在總編輯室內,警方「投擲汽油彈」的說法根本是謊言。

而自焚的理由,各家報導根本不觸及鄭南榕起身抵抗的《懲治叛亂條例》惡法,不去作理念上的探究,而一昧在「精神問題」上作文章。

這樣,也許我們就不難理解,當年看了主流媒體、可能根本不識黨外雜誌,才剛取得學位、正開始在成大教書的王文霞,及其他「一片掌聲」的成大教授們,為何二十五年後,還是認定鄭南榕是「恐怖份子」、是「以死來逃避問題、不尊重生命」。

回過頭來看,鄭南榕真的如王文霞所說的:「不能克服的時候,就以死來解決問題,這種方式其實是一種暴力的方式,這個暴力的方式一方面反映了他逃避問題,一方面反映他是沒有能力去處理他命運裡面面臨的挑戰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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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霞在成大教學網站登載的「專長、研究領域」是:「無」。

也許她並不熟悉台灣當代政治史。讓我們幫她補課一下:

鄭南榕自焚當天(1989/4/7),是因為要「拒捕」。

為何拒捕?因為半年前,鄭南榕刊登了憲法學者許世楷的《台灣新憲法草案》。接著,立刻收到高檢署的「涉嫌叛亂罪」傳票。

你說,奇怪,1987年不就解嚴了嗎?為什麼還有「涉嫌叛亂」這種事?

那是因為,雖然解嚴,但「動員戡亂時期」尚未中止。戒嚴時代用以對付異議者的《懲治叛亂條例》未廢除。

而依《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規定:「意圖破壞國體、竊據國土或以非法之方法變更國憲、顛覆政府,而著手實行者」,處唯一死刑。

換句話說,當年若鄭南榕不抵抗,他所面對的,也是「死刑」。

面對可能到來的死亡,堅持「100%言論自由」的鄭南榕選擇了高喊:「國民黨抓不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體」。自囚總編輯室71天,最後以自焚,來表達他對這個體制的控訴。

這並非逃避問題、也不是沒有能力面對生命的挑戰。恰恰相反,正是因為鄭南榕太正視、太嚴肅地面對這個問題,才鄭重地作出了這個他面對不義體制的崇高決定。

我倒是好奇,若換作如今高傲地批評鄭南榕「不尊重生命」,卻對當年那個剝奪人民自由、視人民生命為草芥的國民黨不置一詞的王文霞,又會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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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也許這次「南榕廣場」的命名風波,會有不少我們這一代的學生,覺得有何必要?「鄭南榕的事我們都知道了,但還有必要特別紀念、跟校方起爭議嗎?」。

但「王文霞們」讓我們看見,我們所知道的鄭南榕,跟許多從戒嚴時代走來的台灣人所知道的,大相逕庭。許多那個年代留下來的抹黑、與誤導並未被釐清,更遑論對當年的壓迫者追究責任。

而我們這一代人對王文霞的「恐怖分子」說的譁然與陌生,則顯示我們對共同經歷過那段歷史的許多像王文霞這樣的台灣人,也一無所知。

正因為有「王文霞們」的存在,我們更需要「南榕廣場」。透過衝突與爭議,去釐清事實、取得共識。「南榕廣場」並不是一種炒冷飯的政治正確,而是我們這一代人的另一波轉型正義運動的重要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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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註一:

前日成大校務會議通過取消「南榕廣場」命名後,起身刮下「KUANG-FU」校門英文銜牌的成大校友的自首證言。

看到這一段,感到動容:

「在行為的當下我很害怕。我有各種害怕的理由,因為我的身份、因為我不確定這會引來怎麼樣的後續效應。但我堅定地認為,自己應該對成大校方挾著行政優勢而採取粗暴的威權作為提出抗議。」

常被問起:「那樣作的時候,你不怕嗎?」。事實上,大多時候,都怕死了。

只有轉念想起自己的畏懼,可能不及受迫者的千分之一、比不上前行者拿汽油倒往自己身上時的萬分之一,才覺得好過一點。唯有這種時候,才感覺自己更靠近他們一點,相信自己所作的,更能讓人們理解壓迫的巨大和真實。


下引李盈叡臉書全文:

以下是我對於昨日的事件的聲明。

是我在 2014年一月 15日,拆下光復校區大門口的英文銜牌「KUANG-FU」連同字母與符號共 8個物件。

我要抗議 2014年一月 15日,成大校方在校務會議上,取消南榕廣場的命名。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當天下班以後,我騎機車到光復校區大門口附近。停車之後,我步行到光復校區大門口,接著就徒手把 KUANG-FU銜牌逐一拿下。我並不想要留著這些銜牌。可是若成大校方立刻就拿回銜牌並且黏貼回去,就削弱了我抗議的目的與效果。為了不讓成大校方立即取得銜牌,我暫時離開大門口將銜牌放置在我機車的置物袋,然後再走回原處。走回大門口之後,我看到牆面上還有殘膠能隱約看出 KUANG-FU的形狀,於是我拿出鑰匙想刮除那些殘膠。但殘膠很硬,我刮不下來,就在我那麼做的時候,校門警衛就出面來制止我了。

我不選擇離開,而是走回現場,是因為我本來就準備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我知道自己可能觸法,而我願意面對可能面臨的法律責任。在行動全程中,我手上都拿著打了洞的成大學生證,所以第一時間內,警方與校方就確認我是成大的校友。在我被帶進警衛室詢問之後,不久我就被送到警察局。然後經歷了警局筆錄、地檢署偵查等程序,在 16日凌晨我就回到了住所。

首先,我不是 Triple Huang,我沒有拆下光復校區大門口的中文銜牌「光復」二字。

再來,這件事情是我一個人做的,沒有共犯。當我得知 15日校務會議的結果,我就決定要採取行動。沒有任何人跟我共同策劃。

然後,我已經歸還銜牌,銜牌都沒有受損。現在銜牌應該都在警方手上列為證物。

在行為的當下我很害怕。我有各種害怕的理由,因為我的身份、因為我不確定這會引來怎麼樣的後續效應。但我堅定地認為,自己應該對成大校方挾著行政優勢而採取粗暴的威權作為提出抗議。拿下那些銜牌,是我個人當下能想像得到、造成所有人相對最小困擾的抗議手段。

我很難在「想紅」與「逃避」的指控中拿捏平衡。我只是想要正面地對一個偌大而行不義的機關表達個人的憤怒。還有更多的在校生、校友與支持者,正努力地使該廣場命名事件能有正義的結果。他們的努力更值得關注。

我想要低調,但我不閃躲。如果有任何問題,請直接與我聯絡。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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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註二:

〈南榕廣場命名事件學生團體聯合聲明〉

  南榕廣場命名事件,經去年12/25校務會議由學生力爭、今年1/8主管會報提案,「南榕廣場」為全體教職員工生3500餘票共同以民主投票命名之決議,在1/15轉陳校務會議表決,會中竟以70:21之比數否決並取消廣場命名案,完全無視行政單位過程中種種疏失、違反程序正義、反覆、失信、卸責等行為,本聯合聲明在此提出嚴厲譴責。

  首先,大學事務乃屬公共事務,校務會議為公開會議,理應接受社會各界檢驗與公評。因此,校方並無任何理由公然阻止學生錄影、錄音,卻於會議中多次阻撓,且連續幾次由本校新聞中心錄製之影片,皆無法觀看,何以監督校園事務?此外,成大校方以各種技術性延宕的行政手段,諸如會議前晚18:20才公布議程,迫使學生與校方立於資訊不對稱之處境,校方掌握了龐大的行政資源,卻試圖規避學生與外界的檢視,有違民主審議之內涵。

  再者,無論在校務會議內外,校務會議代表應就票選結果進行討論,卻一再針對命名理念之文字內容放大檢視、斷章取義,忽略廣場命名活動已經由主管會議通過,教職員工生票選之結果透過合法程序產生,早已具有強烈代表性與正當性。部分會議代表與校長之言行,導致後續討論失焦、甚至取消廣場命名,空有民主投票形式的校務會議,實為扼殺校園民主之阻礙。

  其次,於校務會議中,主席由黃煌煇校長擔任,掌握會議進行與發言次序之權柄;在校長已對外表態的前提下,應迴避而未迴避,會議過程中學生代表多次舉手卻未能發言,顯見球員兼裁判之不妥。更有甚者,在材料系林光隆代表提出取消廣場命名之替代案時,未經充分討論,學生亦未能表達意見,就逕行表決,足見各種議事過程之技術杯葛,最終導致廣場命名案遭取消的後果。

  而部分校務會議代表發言之不妥,更是令人無法接受。其中水利系高家俊教授指「請學生向校長道歉,因為你們動用了外界的政治勢力,把校長叫到立法院去罰站」等,敢問國立大學校長難道不需要接受國會議員之監督?而歷史系王文霞教授扭曲史實,汙衊伊斯蘭文化,錯誤解讀民主精神與鄭南榕追求言論自由之決心,已由鄭南榕基金會發出聲明稿指正。此外,本聲明更要譴責煽動、鼓吹不實言論之化學系吳如容技正,其情緒性之發言,有愧於校務會議之代表身分。政治系莊輝濤教授,多次指稱「政治不應進入學術領域」,卻又提及「藍綠衝突、統獨衝突」等詞彙,假借去政治化之呼籲,才是最政治性的操作手段。試問:政治系教授不討論政治,那要討論什麼?此類企圖否定學生公共參與的言論,實在有違獨立思考、批判行動的大學精神。

  然校務會議中,仍有多位代表對命名一事發言給予支持與鼓勵,如工科系李輝煌教授、醫學系謝奇璋教授、航太系陳介力教授、歷史系王健文教授,以及關心校園公共事務的師生和社會大眾,在此表達誠摯的感謝,讓我們一起為民主而努力。

  最後,本聲明亦要轉達1月15日成大「譴責校方,我挺南榕」活動之訴求與理念:
一、 譴責校方(校長、主秘)失信卸責、行政濫權、帶頭違法自行訂立廣場英文名稱(NCKU square)等舉措。要求成功大學黃煌煇校長與陳進成主秘,為其行政疏失與前述失信卸 責之作為道歉。
二、 要求檢討校園空間之學生參與規範,修改〈國立成功大學校園空間命名作業要點〉等相關法規。
三、 堅持使用成大教職員工生之最高票選結果「南榕廣場」為唯一命名。

  為捍衛校園民主與大學精神,我們預計下學期將舉行「南榕廣場」之正式落成啟用典禮。屆時,敬邀各位共同參與,並見證成大校園民主實踐之里程碑。

共同聲明發起單位:成大學生會、成大零貳社、南榕廣場命名提案人邱鈺萍、校務會議學生代表洪國峰、校務會議學生代表林易瑩(陸續增加中)

新聞聯絡人:邱庭筠0980-835-188(成大零貳社社長)
      張書睿0912-097-517(成大學生會權益部長)
邱鈺萍0919-085-315(南榕廣場命名提案人)

2014年1月2日 星期四

關於「台獨黨綱」

















這陣子柯建銘在提凍結台獨黨綱、或再更早前謝長廷一再提與「九二共識」靠攏的「憲法共識」,我一直覺得,這兩種面對中國的主張,都是搞錯問題、而且等同民進黨的自我繳械。

我猜想這種立場的提出,主要是對國共兩黨「九二共識」的回應:因為中共宣稱只有在「一個中國」前提下才與台灣進行經貿談判,而國民黨又以代理人之姿,宣稱自己最有辦法取得中共信任以攫取選票。所以,2012敗選後至今,民進黨才花了一堆時間在設想怎樣取消自己的台獨色彩,以貼近中共的「一個中國」要求,乞求中共垂憐,分一小角談判桌上的位置給自己。

但這顯然是個完全不符邏輯的作法。

如果國民黨顯然比民進黨好用,中共憑什麼在你民進黨「取消台獨」後就跟你合作?談判桌上沒有「投降輸一半」這種事。如果我是中共,看到你一開始就繳械,當然是繼續追打下去,逼你取消更多東西啊!當你談台獨,就優先打台獨,當你取消「台灣民主共和國」,就接著打中華民國,等到台灣只宣稱自己是個「政治實體」,中共就連政治實體也不承認,直到你成為一個地方政府為止。這才真正符合中共利益。當國民黨已然撤守到「一個中國」這條線上,民進黨還整天只想著把底線往下畫,這等同在跟國民黨搶著跟中共爭寵當小弟。

這種「務實統派」的盲點在於,他們以為中共的紅線是固定的,「一個中國前提」被畫死在那裡,不可動搖。所以才整天想著趨近那條紅線。

但事實是,中共也並非鐵板一塊,當情勢變動,中共也會退讓。最好的顯例是2002年當陳水扁面對中共策動諾魯與我斷交時,一改先前「四不一沒有」的龜縮立場,拋出「一邊一國」論回敬。中共的回應並非立即中止對台的經貿往來,而是令人大出所料地主張兩岸應盡速三通,而且不用以「一個中國」為前提、也不用界定為國內航線,只要界定為兩岸特殊航線就好。提出歷年最不帶政治條件的三通方式。

這證實,當台灣人選擇一個台獨政黨、態度趨激進時,中共的紅線也會浮動。這是因為,雖然中共黨內也不乏民族主義掛帥的腦充血鷹派,但主流仍是務實的現實主義者。從過去1996年選總統射飛彈武嚇,卻反而成為李登輝最佳助選團的經驗,讓中共理解:若明著與台灣人對幹,只會帶來反效果。

因此,對台灣最好的策略,並非去屈就中共那條紅線。而是堅守台獨立場,說服民眾屈就「九二共識」的壞處,並提出完整的兩岸/國際經貿政策,以爭取民眾的支持。

這樣,當有一天台灣人決定讓「以『一邊一國』作為與中共往來前提」的政黨來執政的那天,就是中共退讓之時。

這個道理無他。面對中共龐大的政治經濟脅迫,台灣人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我們意欲作一個「好國好民」的團結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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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郭正亮這篇細述柯建銘與黨內細商提出「凍結台獨黨綱」的過程、與郭個人主張,我更加確定:這實在是一個沒腦袋的鴕鳥決策。

據文內推論,凍結台獨黨綱,是「消極求解、去除障礙」,希冀能藉此「讓中共接受」,建構民共制度化交流。簡直奇葩。

我要是中共,看了你這奇葩主張,除大笑三聲之外,只要馬上回一句:「民進黨固然凍結台獨黨綱,但根據該黨《台灣前途決議文》,主張:『台灣是一主權獨立國家』、『 台灣應揚棄「一個中國」的主張』等立場,顯然民進黨仍換湯不換藥,用一些模糊的概念偷渡『台獨』,本黨不可能接受」,就把你打趴。一秒就把民進黨又困入愁城,立刻回到郭正亮文內提到謝長廷提「憲法各表」時遇到的處境。

這時候民進黨要怎麼辦?再提案凍結《台灣前途決議文》嗎?問題是,廢了《決議文》、連「台灣已是主權國家」的立場都棄守,民進黨還剩什麼?

看來看去,還是林濁水主張的最務實。民進黨根本不用求什麼黨對黨的對話,因為除非你棄守台獨,中共根本不會跟你對話。民進黨唯一應作的是提出可讓民眾信服的經貿政策、死守「台灣作為一個主權國家」的立場與國民黨的「一個中國」作出區隔,爭取支持。

這才是真正的「穩健保台」。

剩下的,就是一些提不出務實的兩岸經貿政策、只會玩文字遊戲,以為這樣可以得到中共垂憐的鴕鳥論述。

郭正亮在文中寫說:「凍結台獨黨綱,有人立刻擔心民進黨將失去台獨DNA,認為將立刻被其他更激進的台獨政黨所取代,這顯然是把『凍結』理解成『廢除』。畢竟,隨著台灣人民對於中國崛起和國際現實有了更多理解,更多人在意民進黨能否提出『穩健可行的保台政策』,而不是『精神勝利的建國號召』。只要民進黨繼續堅持台灣的價值內涵,在凍結了與國際現實脫節的台獨黨綱之後,反有可能得到更多民眾支持。」

我再說一次:關鍵在提出穩健的國際經貿政策、而非阿Q式地「凍結黨綱」。這種作法不但稱不上穩健,反而是最鴕鳥的精神勝利法。

這「可能」得到更多民眾支持嗎?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這不、可、能得到我的支持。若一月九日過後,這成為民進黨正式決策,我會盡我所能地加倍唾棄這個政黨。並且,我相信,這樣的鴕鳥在野黨,終將被取而代之。

誌楊汝椿大哥--一名我所知道的記者


《壹週刊》的 楊汝椿大哥在年末驟逝。臉書上紀念他的文章,多從早年他任職《聯合晚報》記者時與工運並肩作戰的故事、及後來參與記協的創會與抗爭的故事開始寫起。
但我認識汝椿大哥,是在前年的華隆罷工。

八月下旬一個溽夏午後,我們在華隆二分廠的機車停車廠裡(那是我們那幾個禮拜的夜宿地點、兼產出各種新聞稿/網宣/抗爭標語的工作室),抱著電腦苦惱,感到一籌莫展。

那時,工會已經否決了資方提出的「退休金/資遣費五折」方案,但票數相近,勉強度過一次分裂危機。五十名工會成員徒步北上抗爭,帶來一波新高潮,但隨即又被新的新聞蓋去。罷工行將邁入第三個月,眼看就要開學,除了聲援學生現實的困難、工人們面對小孩動輒數萬的學費,也感到萬分窘迫。這場與資方比氣長的抗爭,沒有人敢預言還能撐多久。

然後,一個陌生、戴著眼鏡,滿臉從容的大叔走了進來,坐在我對面。「我叫楊汝椿,是《壹週刊》的記者。早前在《聯晚》,也跑了多年的工運線。」他自我介紹,接著劈頭就問:「你們對劉政鴻與華隆那塊的關係,了解多少?」

我感到驚訝、又遲疑。驚訝點在於,劉政鴻炒華隆地皮那件事,雖然一直是工人間的傳聞,但一直苦無證據、也從未正式成為工會主打的訴求,從沒有記者主動問過這件事,他怎麼知道?遲疑點在,當時覺得,《壹週刊》聽起來就有點「怪怪的」,「工運記者」聽起來不是苦勞網、就是PNN啊!眼前這個大叔真的可信嗎?

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坦承告訴他我們那幾天剛努力調了地籍圖等資料,但資料量很大,我們尚無力追查地籍圖登記的是否是劉政鴻的人頭;另方面,工會也有其顧忌,認為這個打點不適合由工會來處理。

中年大叔聽完點點頭,表示他理解。他向我們要了地籍圖的影本,同時打了兩通電話。一通電話打給《壹週刊》的「專案組」,把資料回傳;另通電話,則直接打到劉政鴻的手機,他接起電話來像熟人一樣,打笑地說:「縣長啊?我是《壹週刊》楊汝椿」,像熟人似地寒暄一番,然後約了待會在縣長室的採訪。

掛掉電話,他對我眨眨眼,神祕地笑著說:「有時候,還是要爾虞我詐一下。」

語畢,他就拿起資料離開。我看得目瞪口呆,想說,從來沒看過哪個「工運記者」可以這樣跟劉政鴻麻吉麻吉約訪的。這傢伙真的可信嗎?

直到一週後,《壹週刊》出刊,封面故事就是劉政鴻炒華隆地的報導,撰稿記者,掛名楊汝椿。報導內詳細了描述了劉政鴻助陳明朝炒作華隆地的過程,並點出雙方疑似有對價關係的建物所在。那篇報導,立刻成為當天各大電子媒體的報導焦點,為華隆案再掀高潮。

不到半天,工會就接到劉政鴻的電話,邀他們到縣府磋商,由劉政鴻提出「六折退休金、八折資遣費」的方案。隔天工會投票通過,再隔天就與資方拍板定案。整場溽夏罷工,剛好就在第一百天劃下終點。

事後看來,為什麼一路消極裝死的劉政鴻會突然主動出面?為什麼本來一直說沒錢的華隆會突然有了錢?

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許正是汝椿大哥的那篇報導。是它迫使劉政鴻非得出面「息事寧人」。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一篇報導的用處,大於工人抗爭的努力、或大於過去一百天眾家獨立媒體的報導。如果沒有過去一百天工人的堅持、付出的種種代價,及各獨立媒體的詳細追蹤,社會大眾根本不會理解何謂「華隆」,《壹週刊》這篇報導也沒有機會在此時起到這個關鍵作用。甚至,依商業考量,《壹週刊》可能根本不會作這篇報導。

但汝椿大哥還是為我們演繹了一次媒體與運動的分進合擊,告訴世人「如何在主流媒體內作一個運動記者」。或者,他也只不過僅僅是,提醒了我們媒體本來的角色。

長久以來,我們已經習慣對主流媒體不期不待:每場抗爭,如果至少有個畫面就要偷笑;若幫忙整理了表格、平衡了報導與陳述抗爭始末,就已是萬幸。但作為一個有資源與經驗的媒體,他其實還可以主動去挖掘不公,呈現連抗爭者本身都無力獲取的資訊,為運動提供子彈,而非僅僅等著被抗爭者餵養現成材料,或等而下者,連材料也懶得處理。

至今,我仍然好奇汝椿大哥是怎樣知道這個報導方向,是我們當時正需要的痛點?怎樣跟一邊套交情、一邊棒打劉政鴻?他們的專案組又是怎樣掌握到那些資訊?

我最後一次遇到他,是在2012年跨年那晚,楊汝椿大哥以壹週刊工會成員的身分,到反媒體壟斷的跨年晚會上來。聽他聊他對未來的媒體運動的願景。那陣子,壹傳媒工會內部對是否參與反媒體壟斷運動有不少爭論,許多幹部壓力很大,而汝椿大哥,正是少數到場聲援的幹部之一。

一直想在找時間和他聊聊那篇報導。如今已沒有機會。

直到我看到汝椿大哥臉書上,有朋友上傳他在辦公桌前工作的這張照片。看到他桌上滿坑滿谷的那些資料,我想,也許答案就在裡頭。

謹以此文,紀念我所知道的楊汝椿大哥,及他教會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