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8日 星期日

聚落(2008年舊作)


  
  譚伯坐在床邊、默然不語。
昏暗紅磚屋內,正午陽光自狹小窗戶斜射而入,照亮屋旁錯置雜物、和譚伯布滿皺紋及老人斑的臉龐。我將社工中心準備的便當自袋中取出,張羅餐具、清空小板凳,將便當推近譚伯。「吃飯了,譚伯。」我說。
  外頭忽然一陣擾攘。
  「各位旅客,這裡是聚落頂端,可以俯瞰台北市區的街道和建築喔。」十幾名旅客跟著導遊陸續爬上階梯。導遊擎大聲公說道:「這房子裡住的叫譚伯,從日治時代就住在這了。大家可以跟譚伯打聲招呼。」
語畢所有人擠至門口向內揮手、四處張望,鎂光燈陣陣照亮昏暗小屋。一個小孩拿著一塊餅乾、向內伸手,轉頭問他的媽媽:「紫菜餅乾他吃不吃啊媽媽?餅乾他吃不吃?」

  我起身上前,緩緩將門帶上。


  黃昏時,我和譚伯照例到外頭走走,我們漫步穿越荒廢房舍、荒廢花圃、積灰戶外茶几和長椅,來到聚落入口處的老廟。譚伯先在地藏王菩薩面前站上好一陣,喃喃自語地、祈求菩薩看顧許多老友,而後我們靜坐一旁長椅。彼時下班車潮湧入大橋,絢爛聲光流洩茉綠溪面,順聚落緩緩彎過;彼時整個聚落最熱鬧的只剩這座老廟,廟旁中繼住宅的住戶不時會到廟前來上香膜拜、談笑風生。
  而譚伯總是沉默地,坐在昏暗的角落裡,凝視著皮夾裡一張全家福照片。
  晚風徐徐吹過香爐,檀香熟悉的氣味竄入鼻腔。我順著直翳而上的白煙仰望整座聚落,凝視丘頂、譚伯的紅磚屋。久久無法自拔。

  我凝視著紅磚屋。
  「為什麼那裡會是『禁區』呢?」我問同張板凳上、吃著晚飯的阿龍。那時我們才七歲,他理著平頭、穿汗衫小短褲。他聽了我的話,答道:「阿婆說他們是共產黨。」
  「什麼是共產黨?」
  「不知道,」他扒了兩口飯。「他們說不想被人捉走就別到那上面去。」
  一旁沖天砲直竄而上、爆破聲響徹雲霄。孩子們笑得開懷,那些下棋的老人依舊沉著;老奶奶們或坐在大樹下聊天、或正忙著在餐桌旁張羅飯菜。一年一度的除夕夜,聚落兩百多戶居民聚在廟前空地,好不熱鬧。
  那群孩子放完了鞭炮,竟繞著桌子玩起官兵捉強盜來。他們奮力在空地上奔跑、盡力嘶吼,他們互相掩護互相陷害互相棄守,免得被抓走;他們來回折返在空地邊緣,赤腳跑著,感受地板的粗糙及灼熱、心跳急遽加快。
  免得被抓走。
  「為什麼會被抓走呢?」我繼續問著身旁的阿龍。「被誰抓走?」
  「官兵罷,」阿龍說。「也許像他們捉走我爺爺那樣。」
  「為什麼抓你爺爺,他是強盜嗎?」
  「不是,他是老師。讀過很多書。」
  「官兵不是只捉強盜嗎怎麼會捉老師?」
  「嗯……」阿龍皺了皺眉頭,用筷子在碗裡攪弄著。沉默許久,才抬頭對我說:「總之、總之沒那麼簡單吧。」
  我抬頭,彼時整座聚落都暗了下來。
  而丘頂上那幾盞燈,卻兀自昏黃地亮著……

  譚伯靜靜望著相片自語。
  整座聚落猶然昏暗,廟旁靜默無聲。回聚落實習的第十三天。這種時刻,我總是只能閉上眼睛、傾聽譚伯的喃喃自語,並不得不惆悵而謙卑地承認,這麼多年了,那些兒時的、關於土地的困惑,我們依然並不真正懂得。我們甚至不懂得那到底是怎樣一種困惑。

  *

  實習屆滿兩個禮拜。
  一大早我先到「公社」去和阿龍會合,他們正張羅著新聞稿和下午記者會的相關事宜。以聚落廢棄房舍改裝成的抗爭基地頗有架式,幾名成員埋首於電腦前、幾個人影印文稿、幾個人躺臥地上。阿龍見了我便示意走到外頭。我們蹲在門邊抽菸。他綁著馬尾、皺眉遠望的樣子倒真有點像個革命者。
  「老頭還好嗎?」他問。
  「老樣子,」我說。「成天看著那張照片、什麼都不說。」
  「我跟你說過吧,那是他在這的老婆孩子,」他深深吸了口菸、緩緩吐出:「奶奶臨終前說當年我爺爺在家門前被捉走,隔天那對母子就離奇失蹤了,接著各家壯丁被陸續帶走。然後老頭才被送回來,政府說他是共產黨,終身監禁在山頭上,由你爺爺那群駐守在這裡的國軍看守。他們說那老頭害慘了這個聚落。」
  我點點頭,沒有答腔。這段往事他已經提了許多次,彷彿期待多提幾次便能從中悟出一些玄機。那是我們握有的所有線索,令人毫無頭緒。

  阿龍和我幼稚園畢業後分別搬回南部就學,期間十多年沒見過面、兩人都不曾回過聚落。幾年前阿龍才因緣際會回到這裡,和大學夥伴成立公社與政府抗衡。重逢時他見了我批頭便問:「真是這裡嗎?這裡真的是從前那個聚落嗎?」我環顧四周空蕩無人、鷹架隔板凌亂散落,頓時默然無語。
  我竟不自覺地想起多年前離別那個午後,下著滂沱大雨。阿龍穿著孝服,手拿著爺爺一個老戰友的遺照,站在廟前、法師在一旁誦著經。後頭許多榮民伯伯,一個個都紅了眼眶。
  「蔡叔叔還記得嗎?」爺爺問來接我們離開的爸爸。
  「記得。他後來還是沒再娶吧?」
  「沒再娶,」爺爺說:「我們最後也沒法聯絡到他南京那邊兒的家……唉,好在還收了這乾兒子給他送終。」爺爺凝視著老人的遺照,若有所思地,過了相當一段時間。
  搬到南部後,爺爺趕忙要求爸爸為他訂妥機票、行程,全家回了上海老家一趟。那裡四處車水馬龍,我們好不容易找到爺爺老家的所在,卻顯然不是從前他口中那個老胡同了。爺爺望著眼前那座大廈,在那兒站了好久、好久。一個禮拜後返回台灣,他在餐桌上說:「我再也不回去了。」沉默良久,又慨歎道:「免得我連夢裡也回不去……」
  那之後他的健康狀況越來越差,幾個月後,一晚他沉沉睡去便不再醒來。
  那時我始終未曾懂得他的意思。

  「我們是一群關心聚落的大學生、名稱叫『公社』。」記者會開始,公社發言人站在基地前,對著十幾位記者、幾架攝影機說話。僅存幾名堅持留住聚落的居民也坐在前頭,搬進中繼住宅的十餘戶居民則混在圍觀記者群裡。發言人繼續說:「我們堅決反對政府為了將這裡改建成觀光園區、為了加以『保存』而驅離裡頭的住戶;政府至今已驅離了近百戶居民,中繼住宅只容得下十七戶、其他的每戶只發予數十萬遣散費,這叫那些居民何去何從?我們不齒政府這種粗糙的行政手法,對這種枉顧人權的行為我們嚴詞譴責!」
  「這是要我搬到哪去喲……」一個拄著柺杖站在前頭的老先生說:「原本想H上台了咱就可以留下來,現在只用那麼點錢就想把我們打發走,要我搬到哪去……」眾家媒體紛紛按下快門。
  「你這不能全怪H市長,」混在記者群裡一個操著京片子的老伯卻站出來反駁,道:「C當市長的時候還放火燒公園預定地那兒的房子,好多人都死了,國民黨至少還發錢、給咱們房子住。往後把這兒觀光化,老房子都還在……」
  「大家攏知H他老爸是恁以前的大將軍啦。」坐在前頭的一個老阿嬤迅速回話。
  「你這話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你自己清楚,」她悻悻然道:「兩百戶裡面恁老兵才佔二十戶,中繼住宅卻給恁佔掉一半去。你自己講這是什麼意思?」數人紛紛附和:「這分明就是外省人聯合政府欲來強佔咱的土地嘛!」
  「欺人太甚!」老伯使勁撐起柺杖,怒罵道:「當年政府說要拆房子哪一次不是靠咱們去找老長官關說?你們這群人簡直忘恩負義、不知好歹!」語畢用力將手中的柺杖朝彼方擲去。
  此舉既出,所有人站起身來叫罵,國台語粗口交雜。媒體紛紛躲避、找妥掩護後紛紛按下快門。幾名青年合力將雙方拉開。阿龍搖搖頭、緩步離開失控的現場,我看著眼前的鬧劇,久久無法動彈。

  *

  第十五天,市政府在聚落裡試辦的遊覽活動邁入最後一天,大批大批的旅客湧入聚落觀賞所謂「庶民文化」的力量。一早我便到譚伯家,將木門上鎖,進行簡單的打掃,最後靜坐床邊、等他醒來。我偶爾這樣端詳著他的睡容、梳理心頭的困惑。我想阿龍和我都在為一個模糊的命題尋求解答,而譚伯的謎是我們共同的鄉愁。
  
  我也曾試探性地詢問。那是數日前一個午後,他望著門外,四周靜默無聲。
  「譚伯,」我吸了口氣,問道:「你聽過共產黨嗎?」
語畢他先是微微一震,接著像是在心中反覆將那些字眼確認了幾遍,才緩緩轉過頭來,以台語問道:「你甘是要……來帶我走的?」嗓音沙啞顫抖、深邃凝視。
  「我、我是來幫助你的,」我一時反應不過來。「我是實習社工。我小、小時後曾經住在這裡……」
他深深地望著我,緩緩地,眼眶開始泛紅。他以手背拭淚,待情緒稍稍平復後,才強忍著哽咽對我說:「不知影。我什麼攏不知。我攏總不知。」聲音微微顫抖。
  我並不懂得那代表了些什麼。
  
  中午時防禦工事已架設到一半,H接受報紙專訪時表示,聚落的處理程序一切合法、活動結束後將不惜動用警力驅離聚落內的違法佔屋者,公社趕忙在各入口架設隔版以爭取微薄時間。剩下幾戶居民趕忙搬離聚落。
  「唉,我們想想還是走了好,趁能搬的時候先搬……」阿龍和我幫一對外省夫妻搬運雜物。他們將鍋碗瓢盆裝進垃圾袋裡,以推車運至聚落入口。途中物件不斷掉落,垃圾袋破了、洗衣粉沿路流出;我們不斷拾起物件,心裡卻清楚,無論再怎麼努力,也難以拾回老夫妻遺落在聚落裡的幾十年歲月。
  他們請朋友開來的小貨車遲遲未到,在路上拋了錨。
  「怎麼辦喲……」老先生急著趕到附近的大樓去當大廈管理員,留老奶奶看守雜物,她說:「國宅那兒房子在五樓,沒電梯,我這老骨頭怎麼把這些東西扛上去……」阿龍隨即連絡了公社的夥伴,替老奶奶運送雜物。隨後繼續替其他住戶搬家。
  
  午夜前,聚落內除了丘頂的譚伯,已經沒有其他住戶了;從廟口走回公社的路上一片死寂。
  阿龍疲憊地蹲在一級階梯上,點了根菸,我在他身邊坐下。
  「還記得這裡嗎?」他問。
  我環顧四周,會過意來,笑著說:「蹲在這裡看得見陳家的浴室。他們家女兒身材很棒,小時候幾個帶頭的都會帶我們來偷看她洗澡。」
  「對,」阿龍也笑了出來:「那時候我看著看著下面就會硬,可是他媽的那時候我才七歲,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硬個什麼勁。」
  我們放聲大笑。
  我想起多年前那片氤氳中,十幾歲女孩白嫩的肌膚、微微隆起的胸部和渾圓的臀部,覆蓋稀疏陰毛的下體。莫名暗示。那女孩如今在哪呢?如果我早個幾天考進社工系、早個幾天接下實習案件,是不是就可以早些回到聚落?是不是就能遇見長大後的女孩?是不是一切就會有所不同?我不知道。
  笑聲停止時昔日窺視女體的窗內只剩一片黑暗,阿龍凝視遠方。
 「你還記不記得記者會上最早吵起來的兩個人?」他說:「那個老婆婆日治時代就住在這裡,是個本省人,老伯伯是北京來的老兵。以前老婆婆時常給獨居的老伯送菜。」
  「他們那時也時常吵架罷?」我隱約記得。
  「架是一定會吵的,就像我奶奶和我乾爹當年也是每天吵。但那時吵完了,隔天老婆婆還是會給老伯送菜。」他深深吸了口菸、緩緩吐出,說:「現在,兩人卻立誓老死不相往來……」
  菸霧隨風盤懸而上,昏黃燈光映在上頭;透視而去,全然暗下的聚落與遠處大橋上的燈光相互輝映,如此恍惚如此迷濛。

  *

  隔天中午,我和阿龍來到譚伯床前。他默然直視著前方,坐在床上。
  「阿伯,我叫阿龍。」阿龍說:「市政府已經發文了,警察可能明天、可能晚上就來,但是阿伯你放心,我們一定會盡我們的力守住這裡。」
  譚伯並不答腔,阿龍不發一語、轉身離去。
  我坐在床邊。先是一陣沉默,而後譚伯竟開始啜泣,我錯愕地看著他扭曲的面容、緩緩流下的淚珠。「細漢時在這裡……」他哽咽著說:「我有一個朋友,叫龍仔,咱感情很好、很好。伊是我非常重要的朋友。」
  我看著他。
  「昔時伊剛娶某、開始在台中教書。」我默然以對這突如其來的傾訴。他吞了口口水,繼續說道:「我去台中作工、住在伊的宿舍裡。逐日回來攏看伊跟很多人偷偷地開讀書會,還要派人在門口防警察、防三腳仔……但是我攏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你相信嗎?」
  我點點頭。
  「日本人戰敗後大陸派人過來;那一段時間他們的活動越來越頻繁……」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那天領班提早放我們走,路上亂糟糟地,好多人倒在地上、整身是血;我跟著人群來到縣長家的圍牆邊,看到前面站著好幾個查甭仔,一個查某;其中一個是龍仔,伊拿著槍大喊大叫、其他人也跟著大叫……
  「沒多久兵隊、警察就來了,所有人開始逃跑、我也跟著一起跑……跑到一半看到前面一個人被警察壓在地上,親像是龍仔,我一時也不知哪來的膽去把警察撲倒,叫龍仔快走,伊轉頭看我一眼,好幾個警察從後面追上來,伊轉身就跑……」
  譚伯凝視著我的雙眼,緩緩繼續:「他們將我關在牢房裡,問我『是不是共產黨』、問我龍仔的老厝在叨位,講出來就放我走;我死攏不講,他們就把我吊在那裡。三暝三日。我心裡一直滾、一直攪,到最後根本就不知自己死去了沒……」他大口呼吸、大口呼吸,問:「你真的相信我嗎?」
  我點點頭。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語畢,他靠著牆壁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我推開木門,赫見門邊靠著一個人影。是阿龍。他低頭沉思著,見我出來了便開始向前行走。我跟在他身後。
  「都聽到了?」我問。他點點頭。我緊緊握拳、顫抖:「我不懂……」
  「因為他們希望自己是正義,」他持續向前走著,沒有回頭。「而成為正義最簡便的方式就是塑造一個不義。這樣一來原先住在聚落的人和你爺爺那群撤退過來的國軍便有了共同的仇恨。兩邊也就在仇恨上取得平衡。」
  我並不答腔,內心激烈翻攪。如此沉痛的謎底。然而那真是一個解答嗎?如果是,那為什麼我心底的缺口還是空蕩的、猶然有風陣陣灌入?
  「我一定要守住他,」他停下腳步,轉過頭來對我說:「我們家欠他的、我們整個聚落都欠他。」神情肅穆。

  *

  第十七天凌晨。警方正慢慢在聚落外聚集,幾個工程人員已經在拆除聚落外圍房舍的水電錶。公社拿出儲備已久的火把、一一點上,阿龍對著全體二十多個成員說:「最後了。也許我們還是無法保護整個聚落,但只要裡頭還有一個居民在,我們就要保障他居住的權利、我們就要抗爭!」他舉起拳頭大喊:「聯合起來、夥伴們聯合起來!」眾人舉起火把跟著大吼。
  我在一旁望著他們,感到某種荒謬;那時我竟然並不憤怒,只是感傷、深深沉浸在譚伯的自白裡。一旁公社的成員持吉他唱著歌,旋律激昂而渾厚。他的吉他上寫著幾個英文字:「This Machine Kills Fascists!」我靜定地看著。
  我們真能扼止些什麼嗎?
  
  「裡頭的人,你們的聚眾行為已經違法,」我們所有人擋在隔板後頭,外頭估計有數百武裝警力蓄勢待發。「這是我第三次舉牌警告你們立刻解散,十分鐘後我們將進行驅離!」語畢陣線內公社的人們高舉火把大聲疾呼。他們都喝了點酒,因而並不畏懼;他們為著某種憤怒而剛硬,我卻莫名畏縮。
  我們站在廟前空地上和警方對峙。我彷彿看見多年前陳列廣場上的桌椅、各式菜餚,孩子們繞著桌椅跑跳、老爺爺們下著棋,老奶奶盛著菜而我和阿龍坐在角落。「進攻!」外頭警方大吼,數百人頓時往隔版衝來,公社數十人絲毫抵擋不住亂了陣勢、火把紛紛落地。我看著那些警察將桌子撞倒了、菜餚灑了一地,他們撞倒了棋盤,老爺爺站起身來怒罵……
  「失火了、丘頂失火了!」忽然有人這麼喊。
  我回頭遠望,譚伯的紅磚屋正陷入一陣火海裡;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救人啊救人啊!」警方一陣喧囂,同時不斷向裡頭衝去,公社的人們見狀往丘頂拔腿狂奔。

  而我只是站在那裡。
  「我心裡一直滾、一直攪,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死去了沒……」譚伯躺在床上,神情痛苦地說道:「你相信我嗎?」
  我對著夜空,點點頭、點點頭。
  即使彼時我望著火焰直竄而上,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即使彼時,在微微晚風中,我早已不知該相信些什麼了。

(原載於九七年《建中文選》、《幼獅文藝》零八年七月號)

缺口 (2007舊作)




  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從哪裡來、往哪裡去,甚至從來沒人能記清楚他的樣貌。
唯一留在我們腦裡的只有他離去時的背影──他在每個夜晚離去,隱身在擁擠的人群或擁擠的黑──像霧中的光點,人們永遠理不清濛瀧的謎,卻能感知濛瀧中那確切的存在。
  一種強烈的、確切的存在。

  我關於他的回憶。

那天在故鄉的書店裡,因為找不到書而頹喪地坐在書櫃旁。身旁一個中年男子見我坐下便轉頭問我是不是也找不到書,我點點頭。他望著書櫃說那真是件令人喪氣的事,用真的很喪氣的語氣。交談幾句後發現我們要找的居然都是《麥田捕手》。他說他真的很喜歡裡頭的一句話,接著從背包中取出一本原文的《麥田捕手》來前後翻找,不久又像是沒找著似地將書收了進去,整個人看起來又更喪氣了些。那樣子還頗為有趣。
「既然看得懂原文書,為什麼非得再買一本不可呢?」我這麼問。
「打算送人。」他說:「這是本好書我覺得。所以打算買下來送給對的人。我看人很準,交談幾句就能知道這個人對或不對。其實要不是店裡沒有,我還真想送你一本。你是很對的人。」他抬頭對我微笑,我說謝謝。有時候一兩句對話就能取決你對一個人的好惡。我開始莫名地對他產生好感。
  他拿出一本小地圖集,說他是台北來的,並指著地圖說他到這兒來其實不為什麼,只是想來就來了,接著還要沿著路線走,為自己選一些對的地方、找一些對的人、作一些對的事。只是很單純地忽然想這麼做。我沒什麼話好說,只告訴他我正巧在台北讀一所男校。他點點頭。然後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從地圖集的夾縫中拿出兩張票,他說:「你也在台北的話,我這多一張下禮拜國際書展的票,有沒有興趣一起去?那裡一定能找到書。」我看了看那張票,想著書展是一定會去逛的,但拿人家的票總是不好意思,我將票遞回。他又說:「別客氣了。其實早料到沒人陪的,但還是不甘寂寞地多買了張票。既然這麼湊巧,就一起去了吧?不然我票放著也沒用啊。」我注意到他的眼神。如此清澈如此深邃。

後來我一直回想那個當下卻始終摸不著頭緒。也許是他的語氣、眼神、他的句子,或其他的什麼造成了一種莫名的情緒張力。那讓人感到異常安心。我竟然就那樣點了頭。然後他拿出一本嶄新的筆記本,我在第一頁的第一行寫下名字、電話和地址。
不知道為什麼。

  我們真的一起去了書展。
買下《麥田捕手》後我們在書展會場閒晃,翻閱書的同時談論著一些事。氣氛很好,像認識已久的朋友般莫名熟悉。我不禁暗自揣想著他所說的,也許我們對彼此而言真的都是「很對的人」,否則一切怎麼能湊巧地如此契合?
在一個攤位上,他問我身邊有沒有適合一同討論書和閱讀的夥伴。我想了一下,說:「如果是九把刀啊侯文詠之類的倒是有一些,但最近已經很少在讀那些書了;至於村上春樹、米蘭坤德拉或像麥田捕手這樣的書就沒有。所以就現狀而言應該算是沒有吧。所以常常找不到人聊東西,只好一直看自己的書。久而久之就自我孤立了起來。」
  「我懂,」他說。「我年輕的時候大概也是那個樣子。和身邊的人雖然偶爾還是有些互動,但心和心之間還是隔得很遠。久了之後形成一種絕對的孤立,完全不會想和別人接觸,就那樣過了我高中三年。」
  「三年裡完全沒有可以交談的人嗎?」我問。
  他低頭翻閱一本書,接著是一陣沉默。直到閱畢某個段落後他才又抬起頭來說道:「有,曾經有一個。」
然後他談起S,他說那是高中時代唯一談得來的人。他們常常漫無邊際地談著文學與世界,有時共同注視一些美麗的女孩;偶爾到河邊駐足整個下午,他總是靜靜地聽著S將自己投身在小說的情境中,虛構一些怪誕的故事。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但高二那年S卻毫無預警地輟學,據家長說是失了蹤,但含糊不清地沒人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那之後他於是崩潰,陷入一種絕對的孤立裡。他說:「我就那樣孤絕地度過了後面兩年的時光。一直到畢業了S都還沒有回來。那時候我是畢業紀念冊的編輯之一,我想既然S的照片都不能登在上頭了,自己一個人在上面也沒什麼意義,就在送印的前一刻偷偷將自己的照片和名字取下。但那之後卻又萬分懊惱。我在想或許還是有人願意記得我的,只是我一直不知道。所以我又自己加洗了全班份量的大頭照,打算發給注意到這件事而問起的人。」
  「結果呢?」我問。
  「七天後畢業,我將照片原封不動地帶回家。」他談著這些時依然面帶笑容,那讓人感知到某種龐大的什麼而完全搭不上話,他繼續說著:「畢了業我還是一貫地態度過活。我走不出來。不知不覺就這樣過了大半輩子,回首過往才發現心上那些坑洞。所謂遺憾就是當你發現的時候所有事情都已經過去了,而你只能秉持一貫地姿態走完剩下的日子。我唯一的遺憾是……(他深吸了一口氣)嘖,不知道怎麼說。」我沉默,點點頭。他示意往出口的方向。
  結帳時他從容擺上將近二十本書,要工作人員將其以包裹轉寄。他隨手拿起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說:「S以前很常提到這本書。有空讀一讀。你會喜歡的,我猜。」我隨手翻了翻後點點頭交還給他,他在裡頭夾了張紙條,接著擺入包裹。
  不深不淺的夜裡我們走出會場。他在門口和我握手,他說:「謝謝你今晚來填補這個缺口,」我猜他指的是那張多出來的票,我說:「別這麼說,我很樂意,下次有機會記得找我。」我說的是實話,我真的挺喜歡這傢伙。
  「謝謝,很高興認識你。」他微笑,異常清澈深邃的眼神,彷彿稍稍調整俯角方能見底。語畢忽然來了一陣輕風。他退後兩步,向我揮揮手,說:「先走了。」接著便敞開雙臂隨風而去。我看著他盤旋在東區的上空,眼神清澈深邃,我向他揮了揮手,他微笑。接著風停,他像斷了線的風箏那樣緩緩飄落,在黑暗中墜往遠方,隱沒在東區擁擠的人潮……
  
  我翻遍各台新聞,但都沒有某人從天而降墜死於東區的消息。
  幾天後我收到書展寄來的包裹,是那天他買的書。我在《海邊的卡夫卡》裡找到那張顯然是給我的紙條,上頭寫著:「『沒有成熟的人的標記是,他盼望能為一個原則而高貴地死去;而成熟的人卻要為一個原則而謙虛地活著』這是那天我沒找到的那句話。你知道,雖然遺憾,但有時候我真慶幸自己如此幼稚。謝謝。真的謝謝你願意來填補我的缺口。」於是我回想起他隨風而去的那個當下,感到一股無以名狀且無比龐大的空洞。情緒覆滿全身。

我久久無法自拔。

  Tereza關於他的回憶。
  
  「我回去了。」Tomas穿戴著手錶、理了理皺了的襯衫,在鏡子面前檢查脖子上的吻痕、拍掉我落在他肩頭上的長髮,說:「明天也一樣這個時間來吧?後天我就走了。我愛妳,Tereza,我真的愛妳。」他吻我,接著提起公事包朝門外走去,腳步聲消失在長廊的盡頭。我步出經理辦公室,望著眼前那個空盪的位子發愣時許,然後走上前坐下,感受玻璃桌面襲來一陣透骨的寒冷。
  那是我進公司後第二年、成為Tomas情婦的第五個月、他失蹤的第二十四天。

Tomas長得非常像我高中時代的男朋友,K。精確地說,我對K而言其實只是某種類似玩物的東西,但我真的愛他。那時候我們總是背著他的女友(她讀另所知名女校)在晚自息時間跑到隱密的樓梯間去互相愛撫。我真的曾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就此將K據為己有噢,但不久後K卻開始漸漸疏遠,晚自息時他和另個女孩的位子總是空的。我試著和他爭吵,但每一開口他就用唇來捂住我的嘴、抱住我,然後我便鬆懈下來不再抵抗。那居然很病態地讓我有股存在感。於是後來當我聞到Tomas身上有其他女人(不是他老婆)下體的味道時雖然怨忿悲傷,卻已經習慣似地不發一語。我只是靜靜地期待他回來。我們每天晚上都在辦公室裡做愛。
  極度悲傷的那個當下,我開始注意到角落裡的那個背影。
  每晚我獨自步出辦公室時,那角落的位子總還隱隱發光,桌前有一個男人的背影。我猜他或許什麼都聽到也什麼都知道了,卻絲毫不感到羞恥,甚至覺得那背影象徵著一種愛憐與包容。我於是隱約想起了,從前每當我從樓梯間回到自息教室收拾東西時,空盪教室(其他人早走了)的角落也總還留有一個背影。我總是暗自揣想著那人或許是在等我,甚至是如何為我的肉體憤慨感傷而只能如此靜靜地陪伴等待。是那樣龐大的精神補給讓我且戰且走地度過那段時光。
一切如此相似。看著辦公桌前的背影時覺得這世上彷彿還有人在為我等待、憐憫我的委屈與創傷。那是如此確切的依靠。但一如我直到畢業也不曾上前和那個同學說話,辦公室背影的來歷對我而言始終未知。就那樣飄邈地陪伴著吧,我想。我寧願一直沉浸在想像的慰藉裡,也始終不敢冒著驚醒的危險上前試探。
  直到二十四天前他忽然失蹤,我才終於忍不住向同事打聽他的下落。但大夥除了他請了長假外一無所知。我於是在每個幽會的當下想念那兩個背影。
  那陣子Tomas的每一次進入都讓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疼痛。

非常沉重的迷失。忽然感到極度惘然、無力,而後趴在桌子上輕輕啜泣起來。不知不覺間睡去。夢中我在一個非常黑暗的森林裡迷路,毫無目的地跑。我不知道出口在哪,也不知道外頭會有什麼,更不知道為什麼跑。純粹只是因為風不斷吹來,身邊隱隱有令人不安的聲響傳來而遠處彷彿有光,所以覺得向前跑比較令人安心。但怎麼跑也找不到出口。於是我緩緩停下喘氣,環視身旁忽然靜謐的森林。全然黑暗。
忽然有人輕拍我的肩膀。

「妳沒事吧?」我驚醒。回頭見一個男人微笑,左手遞來面紙,我取過拭淚,並投以一個疑惑眼神。他笑著說:「我是這個位子的主人。」
是他。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邊說著,邊急忙站起身來。是他。「我真的……」他輕按我的肩膀讓我坐下,他說:「我懂。放心,我真的都懂。」那是我第一次直視他的臉、他的眼神,如此輕盈如此溫柔,我的臉龐漸漸在他瞳仁裡充滿。我靜了下來、調緩呼吸,好好地定睛在他身上,確認是那熟悉的身形,但瘦了許多。
「這麼晚了怎麼會在這裡?」我問。龐大悸動。
「不為什麼啊,想回來就回來了。」他邊說邊從口袋裡拿出一本小地圖集,指著上頭密密麻麻的筆跡滿足地說:「這陣子請假,去了許多想去的地方,遇見許多對的人,做了很多對的事……可是妳,」他的語氣忽然停頓,靜定地看著我;他深深一個吐吶,滿是愧疚的眼神。我心頭一震,握緊面紙。但我不敢、也不打算求證。
「不談這個了,」他的口氣頓時又轉輕快:「我這裡多一張地下樂團演唱會的票。明晚在公館。你願意陪我去嗎?」我猶豫地望他一眼。他說:「沒關係,票先留在妳那裡,真的不能去再說。能不能先留個聯絡資料給我?」他拿出一本筆記本,翻到中間空白的頁面,裡頭密密麻麻地記滿名字。我邊寫著資料,他告訴我:「明天我就離開公司了。」
「為什麼?」我錯愕。
他搖搖頭。「走之前很想和一個對的人去聽聽東西、說說話。我知道妳或許有困難,但可以的話我非常希望妳能來……無論如何,明晚我會在票上那個地址等妳。」他收起筆記本,向我揮了揮手說:「先走了。」便微笑著轉身離去,我望著他的背影隱入前方的黑暗,接著瞄了眼票上的時間──明晚八點。我放開手上的衛生紙,第一次感到一切如此接近真實。
然而我該往哪個方向走?

周圍黑暗燥熱。
Tomas粗魯地解開我襯衫上的釦子時我仍在猶疑徬徨,應當保守這龐大的美好想望,還是捨棄一切既有的,冒著想望破滅的危險赴約?Tomas一手粗魯地揉弄著我的乳房、一手在我身上遊移。我幻想著那人在門口等待我的背影,那背影和辦公桌的、教室的背影悄悄重疊,些許溫暖。Tomas用下體摩蹭著我的下體。確定濡濕後他撕裂我的內衣褲,開始在我體內抽送。
但要是那背影也轉過身來化成眼前的野獸怎麼辦?
Bitch!唔……You are a bitch……」他不堪入耳的叫喊隨著下體擺動的速度更加放肆。他撞擊著身體的同時還撞擊著我的思緒──Tomas前後抽送。男孩在樓梯間從背後進入。背影。搓揉著我的乳房。Bitch不準你這樣叫我。You are a bitch!做了很多對的事。Tereza。(他深深一個吐吶)。我只愛妳一個。明天我就要離開。不。Tereza我真的愛妳。先走了。別走。You are a bitch。辦公桌。別丟下我。背影。Fuck you。我會在那個地址。妳這個賤貨。地下樂團。爽不爽啊。等妳。死賤貨──「You are a bith!」在一次進入的前一剎那我將他狠狠踢開。他跌坐在地,我大吼:I’M NOTBUT ──YOU── ARE── A── BITCH!」接著快速拾起衣物往外衝。
他沒有追來。
  
  八點四十幾分。我將車子停妥,看見他在門口向我揮手。我小跑上前,下體仍隱隱作痛。他牽起我的手,我們並肩步入位於地下一樓狹小的場地,那裡擠滿觀眾,昏暗的空氣隨台上節奏擾動。「好棒的地方……」他笑著的尾音拉起我一絲愉悅,彷彿下一秒就能隨他一起融入這些頻率與節奏、鼻息與鼻息。
  一首歌結束,尾奏停了下來。「好久不曾回到這裡來表演。走過那麼多巡迴的場次再回這裡來看看大家,真的,真的很有家的感覺,」那主唱說。「最近家裡發生了一些事,心情非常混亂低落。常常表演之前就一個人悶著不說話。我很感謝我的團員,他們體諒我,知道我不是那種會主動吐露自己壓力的人,所以大夥只是偶爾給我一個眼神、拍拍我的肩膀。而這些默默的陪伴就非常足夠。接下來這首歌,獻給這段時間陪伴我的人和現場的大家,關於我們之間那些最最真實、最最單純。」
  前奏響起,他輕輕握緊我的手。台上那人用輕盈的聲調開始唱著。

  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
  唱著人們心腸的曲折
  我想我很快樂
  當有你的溫熱
  腳邊的空氣轉了

  旋律那樣輕盈那樣純粹真實。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彷彿差點就能令血液穿透掌心。莫名感動。他隨著台上副歌輕輕唱和,我靜靜地聽。

  你知道 
  就算大雨讓這座城市顛倒 
  我會給你懷抱
  受不了 
  看見你背影來到
  寫下我 
  度秒如年難捱的離騷
                                                                                       
  旋律反覆。主唱於是哭了,哽咽地唱著。剎那間我又想起背影、想起樓梯間,想起每一個度秒如年的夜晚、那些凌辱的詞句與不堪,想起空盪教室與辦公桌,想起他和他的手心……歌來到最後一段。
他在身旁唱得更大聲了些。我輕輕哼唱,忽然流起淚來,又轉而在音浪的掩蓋下放心地號哭,絲毫無可抑制……
  
  就算整個世界被寂寞綁票 
  我也不會奔跑
  逃不了 
  最後誰也都蒼老 
  寫下我 
  時間和琴聲交錯的城堡……
  
  我們在床上擁抱。
  一切相當自然。演唱會結束後我們到附近開了個房間,他問:「我可以擁抱你嗎?」我點點頭。我們連鞋也沒脫,就在床上這樣擁抱著。他吻我。我將他輕輕推開,我說:「我不能再多忍受一個空洞的肉體愛我。」證明,給我一個證明。他看著我,眼神清澈深邃。他將右手放上左胸,用力擠壓,他的手沒入他的胸膛。他取出一顆緩緩跳動的心。心的表面濕潤黏滑,上頭有個十元硬幣大的缺口。他渾身發顫,呼吸急促,他流下淚水,其中幾滴匯聚在那缺口中。我望著它。我看見自己的臉龐在淚水中充滿,我清楚地看著自己倒映在他心上,於是微笑著點點頭,輕輕將他的手推回胸膛,觸撫著皮膚確認是否安好。我緊緊抱住他,感受溫暖和一股前所未有的充滿。就這樣整個晚上,我們一句話也沒說,只靜靜感知著彼此的舌尖與指尖。僅只如此,我卻在黎明前達到了前所未有、精神與肉體合一的真正的高潮。
  而後他在我面前沉穩睡去。我輕輕感傷。沒來由地,當我凝望著他那理應熟悉卻又弔詭陌生的臉龐時,一股失去的預感令人隱隱作痛。

  醒來時已是中午,他了無蹤跡。
  我茫然坐起,發現床邊一個牛皮紙袋,裡頭是一本書。是我高中的畢業紀念冊。我匆匆翻到從前的班級,後頭夾了張信紙,上頭寫著:「謹以這樣一個夜晚紀念我們短暫共處的那許多個令人心碎的當下。謝謝。謝謝妳願意來填補我的缺口。」於是我急忙來回比照著紀念冊上男生的照片,但都沒有相似的、熟悉的臉龐,而弔詭的是,幾分鐘後他的形象就開始模糊,那些男孩忽然全都是他,又忽然全都不是。
  我將它放下,任背影與那些短暫的時光在時空中混亂交疊、錯置如永無止盡的迴圈。
  
  我望向窗外,一陣疾風急劇拉扯。
  忽然所有白雲就都在空中,進退失據地飄流。


老農夫關於他的回憶。
  
  那孩子到我半山腰上的農園來時已經是冬天。
他問我有沒有多的房間出租,多高的費用都沒關係,他只想在這山上好好過個冬。我於是將他帶往山頂樹林裡的小屋子,輕輕推開沾染蜘蛛網的門,說:「這間小木屋是我的,很久沒用了,所以沒水也沒電。不過要洗澡什麼的倒是可以到山腰農舍那去洗,我平常都在那兒。這樣可以嗎?」他邊聽著我的話,邊環視小木屋旁的濃密森林,滿臉欣喜地點頭,說這正是他想像中的地方。然後拿出現金袋來說是租金。「不用不用,」我搖了搖手,走進屋裡。兩張書桌和上下床鋪,厚塵下一切如故。「這種地方我收人錢會不好意思。加上很久沒打掃了,到處是灰塵,正好讓你來替我清理清理。」
  「這怎麼好意思?」他拿著現金袋又向前了一步,我不耐煩地哎了一聲,將鑰匙放在桌上後便向門外走去。他喚住我問:「不然,老先生有沒有我能幫得上忙的?」我告訴他最近農忙,有空的話可以到農舍去打打雜。他點頭稱好,接著從背包拿出記事本向我跑來,說:「麻煩老先生留個聯絡資料。」那是本記滿了名字的筆記本。我翻到最後一頁,只剩最後一行留有空位,我抬頭望他,他點頭。留完資料後我要他有問題隨時來山腰上找我,隨後轉身下山。
  走了很遠一段路,道謝聲仍從遠處傳來。呼喊聲盪起陣陣回音。
  
  一股熟悉感湧上心頭。
  多久了?我真的已經記不得,這山谷上有多久沒像這樣繞滿回音?
  回返的路上,我想起三十年前。雅子剛剛過世,我帶著當時才七歲的雙胞胎兒子回到老家這片農園。父親五年前過世後農園便暫時承租給其他廠商。我將農園的所有權收回來持續經營,又重新打理住家,靠著老本和農園收入過活。生活一切從簡。不舒適,但卻是最好的療傷場域。環繞住家濃密的森林深邃地彷彿能完整承載我們失去雅子的苦痛。雙胞胎在每天我下山前往農園時總會在山頭上大聲呼喚著,要我加油。
  回音響徹滿山滿谷。

  那孩子非常勤奮。
  每個下午他都準時到農園來,幫忙挑水、處理農作。大兒子在日本成家立業後我放下城裡的工作獨自回到山裡來已經第五年。這五年裡我獨自經營著規模極小的農園作為消遣。庸碌了半輩子,純粹是想回到這兒來陪陪熟悉的山谷,守著這許多回憶,靜靜等待兩個孩子。我看著的背影。
  每當工作告一段落後,他就會像現在這樣,取一本書,隨意坐在草地或柴薪上讀。那姿態像極了小兒子,莫名專注執著。蒼白消瘦的模樣如此神似。
  我向前拍拍他的肩膀,問他在讀些什麼,並順勢坐在他身旁的草地上。他將書交給我。
  「村上春樹啊……我小兒子從前也買了許多他的書。我年輕時候留下來的一整套書他都不怎麼讀。」我把書還給他。
  「真的?老先生年輕的時候也喜歡讀書啊?」他問。
  「是啊。我們那時候唸大學,學長同學們都在流傳些奇形怪狀的書。我老爸是個農夫啊沒識幾個字,有一次把我從學校借回來的『馬克』吐溫和『毛』姆的好幾本小說集給燒了,他邊燒還邊罵說讀那些匪類兄弟的書會害死我們全家。真他媽的。」我們捧腹大笑起來。笑了一陣子我才深深兩個吐納讓自己停下,對他說:「唉我小兒子如果還在的話就好了。你們倆一定很合得來。」
  「小兒子?」
  「嗯。」我停頓了一下,「走了十幾年了。」他點點頭,望著遠方的山谷不發一語。過了許久他才問我是不是願意說說那段往事。
  我緩緩談起。
  
  雅子過世後我便帶著兩個孩子回到這來療傷,他們讀離這裡一小時車程的森林小學。我們住在山頂上那間房子,每晚躺在草地上仰望漫天星斗,假日偶爾進那片濃密的森林探險。非常美好。直到孩子畢業了全家才又搬回都市。上國中後,兩兄弟性向的差異逐漸拉大,大兒子喜歡理工,成天埋首在書堆當中,而小兒子則無所謂似地成天讀著他的小說、歷史、哲學,功課非常差。隨著大兒子課業日漸繁重、公司業務繁忙,全家一起回來的機會越來越少。最後只剩小兒子每逢假日便帶著簡便的衣物和幾本書到山頂那棟房子去。
  這樣的生活慣性延續數年。我們對彼此的生活完全陌生。畢業後大兒子考上第一志願,小兒子考上一間私立學校。那年小兒子變得格外孤僻,只是不斷地啃讀著他的讀物;大兒子則傾全力準備日文檢定考試,預備轉學到雅子婆家附近的日本高中。
  一年很快過去。大兒子在離台前的一個晚上跑到房裡來,憂心忡忡地對我說:「爸爸,你一定得阻止他再到山上去。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有很不詳的預感,這幾個月尤其強烈。我甚至覺得要是再讓弟弟到那裡去,他早晚會死。」雖然因此備感不安,但那時我早已無法掌控孩子的行蹤。大兒子走了,小兒子依然故我;我為了負擔大兒子龐大的留學費而加倍拚命,沒有發現任何異樣。
  幾個月後的一個早上。我在辦公室裡接到林務處的電話,說是山頂上那片森林深處發生大火。他們發現一個燒焦的、疑似是我兒子的背包,但沒看見我兒子的身影。
  他就這樣失了蹤,至今十年,一點痕跡也沒留。
  「說是失蹤,但我們其實已不抱多大希望。」我說,「大兒子悲痛欲絕地長年留在日本,大學畢業後在那兒成家立了業。他常要我搬去與他同住,但我還是想回到這兒來,靜靜守著。偶爾坐在那片森林前思索到底是為什麼呢。你知道……死亡本身我倒是看得很開,真正令人難過的是,我竟然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死在那裡。」
  他在我身旁邊聽邊流著淚,我輕搖他的肩膀叫喚:「怎麼啦你,喂!」而他竟然就那樣放聲哭了起來。我先是錯愕。不久冷靜下來觀察他的面容,發現那竟是一種幾近病態的蒼白與消瘦,兩頰毫無血色。
  他不停哭著。
  我轉過身來,靜靜點起根菸。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哭聲令人感到莫名平靜。

  不久便入了冬。
  他依舊每天到農園裡來,我總覺得他一天比一天要來得更為憔悴、虛弱,於是不再分配給他太多工作。大部分時光我們只是坐在草地上享受暖暖冬陽。聽他談著書、職場、女人,和許多我曾希冀兒子們回到草地上來談論的人生故事。感到無比飽滿。
  他開始獨自到那片森林裡探險,每日往裡頭探索一些。即便我警告他那片深不可測的森林非常危險,一不小心便會迷路在裡頭出不來。他也總毫不在意地搖搖頭。隔天一大早就又往裡頭鑽去。

  一天工作結束後他邀我到山頂上去。
  我們在小屋旁生起火堆,他拿出許多瓶上好的紅酒(他說是上山時買的,喝不完)、罐頭,和中午煮妥的菜,對我說了聲生日快樂。我納悶許久,直到想起兩個月前我填在他簿子上的資料才反應過來。今天確實是我生日。我笑著接過酒杯,不禁感慨地說:「唉。自己兒子都那麼大了,卻一次也沒和他喝過。真不知道他酒量怎麼樣。」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可能的話我也真想和我老爸好好喝一次。」他笑說。
  「要談談家裡的事嗎?」我問。「都沒聽你說過。」
  他注視著自己的手,用樹枝翻弄著火堆。「我從小家裡只有媽媽,她告訴我爸爸很早就死了。我們相依為命地過了十幾年。期間她換過許多男朋友,每個交往的時間都不長,她只把那些男人當作消耗品;對我而言他們頂多是一小段時間的標記,毫無意義。直到我國一那年她得癌症去世。翻找出戶口名簿要辦理除戶時才赫然發現我老爸的名字還在上頭。」
  「他還活著?」我問。
  「我不確定。」他繼續說:「那之後我到過戶政機關查相關資料,但都沒有結果。我開始回憶起那來來去去的許多男人,試圖拼湊起一些類似父愛的圖像,但都模模糊糊地完全無法成形。至今二十多年。」
  他沉默著注視火堆。我為他倒了杯酒,輕拍他的肩膀,說:「別想那麼多了。今天晚上你就是我的兒子,我是你老爸。好好喝個爛醉罷。」
  他微笑,舉杯對我說:「老爸,生日快樂。」我大笑著回敬。
  我們就那樣偎著火光過了一整晚。

  我已經記不得後來究竟發生了些什麼,只知道醒來時人在小屋裡的床上,身旁空無一人。
我走出屋外,看見森林入口處隱隱有光,光中有人。我走向前。那人見我靠近便開始往森林深處走去,我(不知道為什麼地)緊緊跟隨。那人手持長刀,一路斬斷攔路的樹枝,腳程極快,我小跑起來才勉強跟上。
  走了許久他才遠遠地在前方停下。那是濃密森林中頗大的一塊草皮,中央有兩棵樹。他在樹與樹之間轉過身來。是那孩子,身穿日本武士的鍇甲。他對我微笑,然後閉起眼來,用盡全力似地全身發顫,接著先是他身上恍惚間出現兩個影子,而後另一個身著武士服的人從他身上緩緩分裂出來。
  「爸,好久不見。」被分裂出來的,十七歲面容的小兒子對我說。
  我說不出話來,只是凝望著那兩個孩子的臉,如此相似。
  他們拿起長刀,開始在附近的每一棵樹中央深深刻上圓圈。然後回到中央,在那兩棵樹上分別刻著自己的名字。最後他們緩緩向我走來。我輕聲呼喚著小兒子,他對我說:「爸,原諒我。我沒事。只是我的靈魂想飛,但身體太重了,我帶不走。爸,其實我一直都在。」他微笑,然後轉身走向那兩棵樹。那孩子則握住我的手,對我說:「老先生。謝謝你願意填補我的缺口。」語畢便轉身離開。
  他們舉手向我致意,走進樹與樹中間,消失在一個未知的空間裡。
  
  我獨自站在草地上發愣。
  不知不覺間,天已經濛濛亮起。

  我關於他的最後回憶。

  我找到那片森林深處時已近中午。
  那一片草地上已經有不少人在等待,一批批人潮還不斷往裡湧進。每個人手上都拿著一封影印信函,上頭寫著:「你們願意來填補我最後一次的缺口嗎?」旁邊繪有森林地圖。
  就這麼行字和一張不知所以的地圖,竟然能召集這麼龐大的人群實在不可思議。但仔細想想自己不遠千里到這裡來的原因,就似乎也並不那麼難以理解。我們都是為了某個確切的精神倚靠而來。
  當中只有我另外收到一個包裹。他要我當著所有人的面打開包裹,唸一遍裡頭的信。我於是緩緩走到前頭,在兩棵樹前呼告所有人注意,告知他們包裹的事,然後將它緩緩打開。
  裡頭有一封信,一旁擺有大大小小的各式票根。我先將票根一一發下,所有人靜靜等著。
  我將信拆開,唸著裡頭的幾行字。
  
  謝謝各位今天能來到這裡。我走了,到一個寧靜的地方。能和你們度過生命中最後一段日子真的很令人開心。很抱歉我沒能留下什麼給大家,只能把我保存下來的這些票根送還給你們(我已經把這一生最後的積蓄都花在那上頭),以做紀念。
  這幾個月來真的謝謝各位願意來填補我的缺口。
  而現在,在這個森林裡,你們還願意替我填補這最後的缺口嗎?
  
  語畢,所有人靜默無聲。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他對我說過的許多話,想起《海邊的卡夫卡》,彷彿聽見他在對我說:「你一定要成為最強的15歳少年。」轉瞬,周圍樹幹上的樹皮都逐一剝落。所有人用強烈的念力在那圓圈裡寫上自己的名字,彷彿剎那間都將部份的靈魂寄託在這片森林,用以填滿、環繞著他最後的安息之地。
  

  我望向他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慰藉及飽滿;我望向他們的眼神,啊,那真是我們失去已久的,無比深邃、無比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