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8月17日 星期六

雞腿飯阿姨的故事


















剛剛在吃雞腿肉燥飯的時候,被老闆娘痛罵一頓。

這是國中吃到現在,覺得苗栗市最好吃,每次回來必吃的肉燥飯。

一進門,阿姨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就在我填內用單的時候,她當著大排長龍的客人的面,拉開嗓門對我說:「拜託你不要再鬧了好不好?」

大概是看到這陣子的新聞,她講起大埔的事。觀點是常見的「抗爭的都只是貪婪想提高補償金,會吵的小孩有糖吃」。

她說:「要不是這個縣長有魄力,苗栗哪可能會賺錢、會發展成現在這樣?」

我說:「真的有發展嗎?他當縣長到現在負債多了250億耶,那些開發案也很多都是假的啊,都馬他自己賺去。」

她說:「他賺不賺我不管。那些負債只是現在,你等著以後就知道了。阿姨是苗栗人,從小就住在苗栗,阿姨比你清楚。我們從以前那樣什麼都沒有,發展到現在這樣,我們很清楚。」

我說:「我也是苗栗人,也從小住在苗栗啊。」

她說:「你高中就出去了,後來根本就很少回來。你那樣不算。我們住在苗栗的人一定比你清楚。其實很多苗栗人看你們那樣鬧都受不了了。只是阿姨比較敢講而已。」

講了一陣,阿姨說她要做生意,不講了。她說:「阿姨講的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我笑一笑,走進店裡,在全店客人的注目下,默默吃起我的雞腿肉燥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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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吃邊想,這個對話裡,至少有兩件事:

一、為什麼劉政鴻可以作「五星級縣長」?為什麼「苗栗人榮譽感」調查會連年居冠?關鍵就在,劉政鴻讓苗栗人看見:他在推動「二十一項旗鑑計畫」、他請得動卡列拉斯與多明哥、他把縣政府改建得富麗堂皇。當苗栗人看著國慶煙火在劉政鴻老家前方綻放的時候,人們覺得,苗栗終於被全國注視、終於可以從「三等縣」的污名裡翻身。

但人們看不見這些「發展」背後的虛妄,看不見這些鴉片般的煙花,是要以無數的負債、要以我們這一代人的未來,作為代價。

劉政鴻的成功之處,正在於他成功掌握了苗栗人這種「自卑感」,擅於宣傳。

或者,苗栗人也都多少懂得這些「發展」底下的圖利與貪婪。但人們選擇妥協、選擇視而不見。你強求什麼呢?劉政鴻至少已經是這麼多年派系政治底下,最讓人們具有「榮譽感」的縣長了。

要扳倒劉政鴻,反對還不夠,我們至少得提出另一套能使苗栗人覺得自信、覺得被看見的替代方案。

二、但,提出方案的同時,你還得獲得信任。而「你們這些『假苗栗人』」,不值得信任。

當年國中班上就是你們這些人,成績好的,受盡老師寵愛、畢了業就逃離苗栗,去到台北新竹台中,求學、就業、成家,再也不會回來。留我們這些離不開的苗栗人,繼續作著「三等縣民」、繼續受苦。

這個縣長才是真正和我們一起受過苦、引我們走入奶與蜜之地的摩西。

現在你們說要回來,但你們懂什麼呢?你們即使懂、即使提出了好的對策,我們又憑什麼信任你們呢?畢竟,你們總有退路。你們曾經拋下我們,未來,也可能隨時回到你們在新竹台北台中的家。遠遠離開。

就好像, 楊長鎮網路後援會在2012年選立委的時候,也曾提過許多具長遠戰略、也兼顧社會正義與苗栗發展的政策。比方他主張善用華隆周邊那塊工業區用地,轉型成目前台灣正缺乏的研發中心。

但七成的苗栗人,還是選擇了國民黨,讓他們把工業區用地納為己有、變更地目,炒樓炒地。然後再來瞎掰「工業用地」不夠,繼續毀田拆房、繼續炒樓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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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我們能怎麼辦呢?想起李威宜老師在〈荒謬的大埔事件
究竟我們要的是一個什麼樣的社會?〉一文中,針對地方行動者的行動的精準批判(http://guavanthropology.tw/article/4995)。

這路途艱困。其實,除了留在苗栗的人們以外,背著「假苗栗人」原罪的人們,又何嘗不感到痛苦呢?

吃完飯,臨走結帳之前,困擾說,阿姨會不會又開啟話端、自己又要怎樣適切地回應呢?

結果說了再見,阿姨只一改臉色,笑著問了一句:「啊你怎麼沒去過情人節?」

我說:「阿就沒情人啊。」

她笑說:「上次帶回來那個那麼正,怎麼會沒情人?」

我傻笑了一下,就擺擺手走了。

唉,阿姨,其實我一直都不敢對妳說,你才是我所見過最正、最性感的肉燥飯阿姨啊。

那晚,在縣府廣場



連著一個禮拜熬夜到中午。昨夜晚會結束,凌晨和大家到台中榮總急診室,請醫護人員轉交慰問卡片給受傷的張姓員警,希望他早日康復。早上六點回到基地、下午回到家,然後就不省人事,一直睡到現在。

期間,中午短暫睡醒,和大家開著戰車,到基地附近,看了海。後龍的午後鮮少人車、海邊濕悶平靜。感覺心中有許多說不出的話。望著海發呆。只在搭著戰車回家的時候,看見一些路邊的鄉親,對著我們揮手、喊加油,笑了一下。

許多人問:「為什麼要丟雞蛋?」。

我想起那天去劉政鴻家潑漆完,移送地檢署的時候,遇上的一位充滿正義感的檢察官。她看起來畢業不久,眼神真摯。

她最後對我們說:「我也支持你們做社運。但你們下次可不可以用合法的手段?你們要想想,用這種手段除了讓社會認為你們是暴民、還像這樣被移送,耗了一整天的時間。你們卡在這裡,什麼也不能做,大埔那邊怎麼辦?如果政府又趁這個時間去強拆了呢?誰去保護大埔的鄉親?」

她說:「以上這些話,也許你們也不見得聽得進去,但希望你們好想想。」語畢,無保飭回。從偵查庭走出來的時候, 林沁哭了。這幾個月在苑裡抗爭,被警察暴力逮捕、進出苗栗地檢署好幾回的她說:「聽她的話我很感動。但我想說,妳也告訴我們,我們到底還能怎麼辦嘛!」

我們還能怎麼辦?面對龐大的利益集團、眼下日益加劇的鎮壓,我們還能怎樣表達嚴正的抗議、引起世人的關注?

「為什麼要丟雞蛋?」這個問題,不只你們問。行動前,我們也已經問過彼此幾百回。直到確認,這已經是我們最後、且是必要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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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砸雞蛋無非就是搏版面,像庸俗的八點檔連續劇。

但其實,砸雞蛋這種不專往執法人員砸、不造成不可回復的損害的行動(當晚絕大部分的雞蛋是朝縣府飛去,且我們刻意讓群眾保持在廣場外側、未接近縣府,雞蛋也在縣府調來的消防水車沖刷下,在半小時內清理完畢),是一種「非武力抗爭」的「公民不服從行動」。

而「公民不服從」的核心,就是,「以非武力的行動,刻意牴觸某項法律、且願意承擔刑責的方式,來表達抗議。」

我們不是一群不負責任、丟蛋快閃的群眾。行動前我們很清楚,這晚過後,我們許多人都準備接到地檢署的傳票,面臨起訴、判刑的處分。

我們要傳達的意念很簡單,就是,「人民的憤怒強大到,即使須背負刑責,也要對政府表示抗議。」

至於媒體要不要報導、怎麼報導,那是媒體的事。

至於「砸雞蛋很浪費」的問題,昨天已經說明過了,那是種雞農提供的未受精的臭雞蛋,本來就不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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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我們很笨,昨晚縣府唱空城、不派警力,等的就是我們進攻,再來把我們抹成暴民,所以不該砸蛋。但我總覺得,奸巧的政客有各種算計,各種行動的形式他總有後話。而既然我們要表達的事情清楚,就以直待之。

堅持、與投(天賜良)機,這是我們和劉政鴻的不同。

劉政鴻算著千方百計:昨日警力全藏在縣府裡,只派人蒐證,本人躲了整晚、不回應訴求、不出來「探視」上千憤怒的苗栗縣民,直到警員受傷,才由縣府主動發新聞稿,說縣長連夜趕去探視。

劉政鴻說自己很委屈,昨夜已刻意「放軟」、不派警力,但群眾還是不理性。

但事實是,劉政鴻在事前場地的申請程序上,就已千方百計打壓,不只限制集會時間、還要求「不得集會演講」。這意味著,即使不派一兵一卒,昨晚的集會即使和平走完,仍注定是一場「非法集會」,警方還是可以完全可以依《集遊法》將我們移送論罪。

這種「放軟」,不過是用來掩飾本質的暴力。

又,縣警局在晚會進行期間,就已經主動告知:「我們知道你們有雞蛋」。而且蒐證的人員早從下午就已經在縣府周遭各至高點架起攝影機。但即使如此,劉政鴻還是選擇要少數警員站在人民雞蛋的正前方不動,也不為執勤的員警準備護目鏡。

面對劉政鴻刻意營造的弱弱相殘,感到很痛苦。所以在砸完蛋後,我也特別在舞台上,與群眾一起向警員們彎腰致意。

昨晚結束,得知員警受傷,大夥都很難受。才連夜趕至台中榮總,囀交慰問,希望張大哥早日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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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再談回來雞蛋作為手段的問題。許多人說:「還仲丘公道!- 公民1985行動聯盟都可以和平抗爭,你們憑什麼砸蛋?」

許多人歸咎「人少」是主辦單位的責任。

但請同時一起來審視洪案與大埔案所面臨條件的不同:

人民共感:
洪案喚起的是全民的軍隊惡整共同記憶,直接的受害方式是不幸的死亡;

但鮮少有人面臨過徵收、拆屋的苦痛,都市的中產階級,對農人與家園、農地的感情,也很難直接理解。

既得利益與人民矛盾:
軍隊的體系是封閉的,很少有人民可以與軍隊共享什麼利益,軍隊也很難說服他的作為是為「大眾著想」;

但劉政鴻的金權政治分贓給許多人民,形成穩固的「既得利益集團」,同時也有龐大的宣傳機器,可以說服分贓體系外的苗栗人「拆大埔是為苗栗發展」。他可以毫不費力,令人民互鬥。

反動勢力:
軍隊內部、乃至軍隊與國民黨之間,本來就存在著矛盾;

但劉政鴻、及其背後的分贓政治,卻是國民黨來台60年至今,最主要的執政基礎。這也是為什麼中央不敢得罪劉政鴻的原因,因為他靠這套,手上能握有苗栗70%以上的選票。

媒體報導:
洪案除了因為人民共感強、矛盾少,而形成全民共識,市場龐大、有利報導以外,阻力也小:因為軍隊和媒體集團關聯甚小,國、民兩黨掌握媒體的財團,也鮮少會因為挑戰軍隊而失去利益;

但大埔案直接挑戰了國民黨的執政基礎,靠地方政府買「業配」吃飯的地方媒體封殺新聞、全國性媒體背後的主要廣告經費來源--「房地產商」更本身就也是「共犯結構」一員,靠劉政鴻這種掮客炒地炒房。

就連《自由時報》老闆,本身也是炒地王。你說,「《自由》不是都給你們最大版面、最挺你們了嗎?」。是沒錯。但再怎麼挺,也不可能像洪案那樣,深入細節、沒日沒夜的追查。因為一但追查,全台各地用同一套炒地的政商,都要一起完蛋。

而媒體的報導與否、報導方向,又回過頭來直接影響到參與者的人數。

以上。是我對兩個運動條件的主客觀差異,做的粗淺觀察。

正因為對方如此頑強、關注者較少,因此我們不得不以採取砸蛋、承擔刑責的方式,來拉高抗議的強度。

大埔案抗議者人數較少,不代表劉政鴻做得比較正確、不能全指責抗議者比較不努力,在「想當然」的對比之前,請先面對這些差異,一起想想這更頑強的既得利益結構,該怎麼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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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到這裡,想起昨晚印象最深刻的兩個場景。

一個是當 Weiche Fu代表通霄青年上台時,我問台下:「現場還有通霄人嗎?」。一位大哥從台邊竄出來大喊:「在這裡!」

傅偉哲說:「他是我爸xD.....。」傻笑了幾聲,後來講講就開始哭了。

這是傅偉哲、和傅偉哲他當國小老師的爸爸。他們為傅偉哲所參與的政治,吵了三年的架。

而今天,他們一起站在這裡。

一個是晚會開始前,兩個穿著大倫國中的國中生騎車過來。他們是即將升國三、正在暑輔的學生,說網路上看到訊息,待會補習完會過來。

晚會進行時,那個國中生又來找我打招呼。他說,他也想走我走過的路。

最後,我想對昨晚在那廣場上所有夥伴說的是:

這路艱難。未來還有許多挫折的時候。但有了夥伴,我們就不孤單。

許多一晚難以說清的話、做完的事。且讓我們用一生的時間,把它做完。